圣诞节是惊叹道成肉身这一奥秘的时刻——永恒的圣子取了我们的肉身，却仍然是祂本来所是。这正是伯利恒的奥秘，那创造空间与时间的主进入了祂自己的创造中，却依然是超越创造的主。这正是基督教教义所要表达的，在信经传统中力图正确地论及基督，承认基督在同一位格中既是真神也是真人。这其中有一个含义常被低估，但自宗教改革以来在政宪派内部一直是争论焦点，即所谓加尔文主义分外说的教义。简而言之，加尔文主义分外说主张：基督既在其人性中真实地道成肉身，同时又作为圣父的永恒之道（Logos）而超越其人性。
此教义的经典表述可见于加尔文《基督教要义》第二卷论基督人性时的讨论，他捍卫基督二性之完全，驳斥当时的反对者。加尔文写道：
“即使‘道’不可测度的本质与人性合而为一，我仍不会认为祂因此会受到任何肉体的限制。这是奇妙无比的：上帝的儿子从天降临，却没有离开天堂，甘愿为童贞女所生、生活在世上、悬挂在十字架上；然而，祂却仍如起初一般，继续充满天地！”[1]
我想表明，加尔文主义分外说这一奇妙的真理并非晦涩难懂的教义，而是直接源自于迦克墩信经所表达的正统的基督论。
迦克墩信经不应理解为对圣子在先存及道成肉身状态下之位格的详尽描述，而是对耶稣基督之本质的解释，即：耶稣基督在何种意义上既是上帝又是人？迦克墩信经的成文源于当时教会的需要——既要维护正确的信仰见证，又要适当规范神学语言。迦克墩信经用肯定式表述此真理，称基督“是神性完全、人性亦完全者； 祂真是上帝，也真是人”[2]
这一肯定陈述后又辅以否定式的限定；基督乃是：
“具有二性，不相混乱，不相交换，不能分开，不能离散；二性的区别不因联合而消失；各性的特点反得以保存，会合于一个位格，一个实质之内；而非分离成为两个位格，却是同一位子，独生的，道上帝，主耶稣基督。”[3]
如会议所清楚宣告的，即使在道成肉身之后，永恒圣子之完全的神性丝毫未被减损或改变，其人性也未被改变或与神性相混乱。二性皆照其本性完全地存留，不分开、不离散。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何描述这“完全”？人性之完全较易理解，因为我们同属此类，虽然也并非没有相应的困难。但神性之“完全”则较难描述，尤其还要小心地避免不当的投射。基督教神学必须杜绝一切对上帝属性不当定义的试探，避免将人类对“完全”的理解投射到上帝的本性上，否则敬拜尊崇的就是一个偶像而不是永生的上帝。我们对“完全”的神学表述必须来自这位上帝的自我启示。
然而，对加尔文主义分外说而言，这一定义过程并没有那么困难。基督神性之完全只能由那位完全的三一真神的作为来定义。那么，永恒圣子在道成肉身之前（从受造者的角度看）有哪些作为？从启示可知，在道成肉身之前，“道”至少有向内（ad intra）和 向外（ad extra）两方面作为，向内与圣父及圣灵有完美交通，向外维系并治理受造界。《约翰福音》的开篇便给这位神学家打开了一扇窗口，使他可以一窥“道”在创世之前的作为：“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这道太初与上帝同在。万物是藉着祂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祂造的。”（约 1:1–3）[4]
“道”的作为既体现在与父上帝的关系上，也体现在与受造界的关系上。“道”与上帝“同在”，基督教传统将此理解为同本质的三一上帝之三个位格之间爱的交通。约翰·韦伯斯特（John Webster） 将三一上帝的生命描述为“在相交关系中的父、子、灵之自发的、永恒的、不变的运行。”因此，神性之“完全”必然是圣子与圣父和圣灵之亲密交通，这交通在基督取了我们的肉身时也未曾中断。
除了这向内的交通，“道” 也做向外的创造的工作，包括实际的创造事件（约 1:3）以及治理与托住受造界（来 1:3 等）。圣子“用祂权能的命令”在护理受造界的角色上居于首要地位。与三一上帝自存的生命不同，受造界的存在依赖外部的力量，即三一上帝的权能与作为，特别是实施创造与护理的圣子。
而要实施这些作为就必须有超越空间的特性，因为空间以及时间本身，都是受造物，也需要维持。因此，从对圣子/道在道成肉身之前的作为描述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祂的向内交通（作为内蕴三一的第二位格）与向外维系受造界，皆必须纳入我们对其神性之“完全”的理解之中，这其中也包括其空间超越性。
基督作为真神（ vere deus），其完全必须包括空间上的超越性；然而，这正是 真人（vere homo）这一概念所无法包含的一个属性。广义上看，人性的最根本特质是其受造性；这就意味着有限性。人性之有限性包括人体的空间有限性。
去想象一个具有空间超越性的人体，是有违直觉的。正如奥古斯丁在《致达达努斯》（Letter to Dardanus）中所言，“若从人体中拿走其所处的空间，人体便无处可在，因其无处可在便不复存在。”[6] 此外，人性之有限并非其缺陷，反而非常适合受造之“甚好”的人性。因此，空间的有限性不同于基督所承担的非本质性的人类软弱，如死亡、饥渴等。
在理解了神性及人性的完全后，可以提出如下论证，表明迦克墩信经如何必然引出加尔文主义分外说。
- 神性的超越性与完全性。
- 人性的完全包含空间上的有限性。
- 藉着位格联合（hypostatic union），基督既有神性的完全又有人性的完全。
- 这一联合发生在“不相混乱，不相交换，不能分开，不能离散”之中。
- 若从神性中移除空间超越性，则构成对神性的改变，从而违反第 4 条。
- 若将空间超越性加于人性，则构成二性的混乱，同样违反第 4 条。
因此，耶稣基督作为一个位格，必须既具有人性的空间有限性，也具有神性的空间超越性。圣子既作为“成为肉身的道”（logos ensarkos）完整存在于肉身之内，同时又作为“超越肉身的道”（logos asarkos）完整存在于肉身之上。由迦克墩信经可知，必须承认道成肉身之后的圣子仍在其肉身之外存在，否则“道”就会被局限在其人体的范围之内，或者其人性就会被扩大到神性的无限维度。加尔文及其追随者的表述与这一结论相当一致，故不能将其视为一种可疑的创新。相反，加尔文进一步发展了这一逻辑，在永恒位格联合的基础上，使这一逻辑涵盖了“道”在道成肉身之后的整个过程，包括升天、坐在天父右边，以及这一切对圣体临在（Eucharistic presence）的意义。[7]
位于基督教神学核心的一个伟大奥秘就是，基督在取了我们人性生命之丰满的同时，仍保有祂神性生命的丰满。在加尔文主义分外说中，道成肉身之奥秘显明无遗。永恒圣子与伯利恒婴孩的谦卑与尊贵，应使我们既看到上帝那深不可测的他者性（otherness），又看到祂作为以马内利而与人类的亲密性。加尔文主义分外说把这一悖论清晰地摆在我们面前，因此我们也能和加尔文一同宣告，“此乃奇妙之事。”
注：
- [1] 约翰·加尔文，《基督教要义》，约翰·麦克尼尔（John T. McNeill）编，福特·路易斯·巴特尔斯（Ford Lewis Battles）译， 2.13.4.。中译采用钱曜诚译文。
- [2] 哈迪（Hardy），《迦克墩信经》，第 373 页。
- [3] 同上。
- [4] 关于基督在福音书与系统神学中之先存性的讨论，分别参见：
- 西蒙·盖瑟科尔（Simon J. Gathercole），《先存的圣子：重拾〈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中的基督论》（The Preexistent Son: Recovering the Christologies of Matthew, Mark, and Luke）；
- 奥康勒斯（O’Collins），《基督论》（Christology），第 248–255 页。
- [5] 约翰·韦伯斯特（John Webster），《祂的内在与外在的生命》（“Life in and of Himself”），载于布鲁斯·麦考马克（Bruce McCormack）编《论上帝之教义》（Engaging the Doctrine of God），第 115 页。
- [6] 《致达达努斯书》（Letter to Dardanus），（PL 35.839）。引自维明利（Vermingli）《关于基督二性之讨论》（The Dialogue on the Two Natures in Christ）中之译文，第 14 页。
- [7] 参见加尔文，《基督教要义》，4.17.30。
K. J. 德雷克（KJ Drake），印第安纳波利斯神学院（Indianapolis Theological Seminary）学术院长兼历史神学副教授，圣路易斯大学（Saint Louis University）历史神学博士，著有 《道成的肉身：从慈运理到古代正统教义的加尔文主义分外说》（The Flesh of the Word: The extra Calvinisticum from Zwingli to Early Orthodoxy，牛津，2021），美洲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 in America）之教导长老。
译者：Lois
校对：Julia
英文原文：https://www.modernreformation.org/resources/articles/behold-something-marvelous-the-chalcedonian-logic-of-the-extra-calvinistic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