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耶稣本人和圣经文本的作者之外，基督教传统中很少有人物像马丁·路德那样受到如此不同的神学诠释。
路德是否真的是魔鬼的秘密武器呢？在最近出版的《美国受审：对建国的辩护》（America On Trial: A Defense of the Founding），天主教作家罗伯特·R·赖利（Robert R. Reilly）呈现了这种熟悉的天主教对路德的看法的变体。继布拉德·格雷戈里（Brad Gregory）在《意外的宗教改革》（The Unintended Reformation）中的观点之后——更不用说他们之前的几代天主教思想家了——赖利将现代性和当代世俗性兴起的几乎所有的历史责任都归咎于路德。在这个相当熟悉的叙述中，路德对罗马教会单一权威的的任性反抗撕裂了西方基督教的结构，并开创了一个神学主观主义、怀疑主义和最终完全不信的时代。（当然，教职腐败和教宗强权政治的问题从未被真正涉及。）
赖利在书中进一步强调了这一论点，认为路德的神学不仅要对基督教王国的解体负责，而且要对20世纪独特的极权主义的兴起负责。根据赖利的说法，路德是杰出的哲学唯名论者，致力于追随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kham），将上帝的意志从上帝对宇宙的理性秩序中分离出来。而这反过来又将西方政治思想推上了一条致命的轨道：通过所谓的颂扬绝对的神权为自己辩护，路德的神学为现代“非理性”专制体系铺平了道路，这些体系把权力当作权力来崇拜。
但是赖利是对的吗？与之相反，路德是否试图重新描绘基督教早期信仰时期的生活景象？近几十年来，一个学派兴起，几乎完全是对路德哲学神学的相反解读——特别是曼多马（Tuomo Mannermaa）和后来被称为“路德的新芬兰诠释”的支持者。在芬兰路德宗和俄罗斯东正教之间的普世对话的熔炉中形成，新芬兰诠释在路德的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中发现了一个强有力的因信称义的历史概念——不仅被理解为法理性声明，而且被理解为基督与信徒真正的本体性联合。
这种哲学与中世纪晚期的“唯名论”相去甚远，后者基于柏拉图和新柏拉图的宇宙学原理否认世界上的事物具有客观本质。这种对路德的“形而上学唯实论”诠释首先强调的是人类对客观神圣实在的真正参与，并将救赎视为一种不断亲近上帝的运动。
但是考虑一下对路德的第三种截然不同的诠释——我之前写过“激进路德宗”运动。激进路德宗的提倡者主要依靠对路德开创性著作《意志的捆绑》的细读，他们认为路德既不是当代极权主义的建筑师，也不是具有神秘主义倾向的前现代传统主义者，而是福音解放力量的先驱，宣告信徒最终从任何自然或神圣的律法中解放出来。因此，基督徒的生活绝不可能涉及任何与道德律相一致的斗争，而仅仅是正确地接受福音的免费恩赐。
与赖利相反，这些神学家认为路德宗神学不是极权主义的基础，而是对所有可能的极权主义主张的解构。与此相关的是，新芬兰诠释的倡导者所强调的形而上学从未真正出现在这里；根据激进路德宗的观点，路德宗神学被理解为一种深刻的存在主义意义上的神学，以个人对罪和隔绝（alienation）的体验为导向。
当然，还有无数其他关于路德的解读。但以上我所概述的三种方法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它们彼此之间是完全不可比拟——然而，每一种方法都声称自己是路德的“真正”诠释者，而与世界各地数千教会所体现的路德宗传统的现有主流背道而驰。这些“对路德的深奥解读”虽然富有创造性和发人深省，但都是有问题的，因为每一种解读都只提供了一个复杂且不系统的思想家的部分图景。
只需粗略地（尽管是善意地）阅读路德，即可驳斥赖利的主张。无论路德在为奥卡姆辩护和反对他那个时代天主教中的亚里士多德倾向时可能说了什么，路德的实际神学工程——特别是他的圣礼神学——比他同时代的一些天主教徒更加“实在论”。（哪个名副其实的唯名论者会在圣餐仪式中强调基督人性的真实临在？）
对于新芬兰诠释的捍卫者来说，他们倾向于利用“早期路德”来支持他们的论点，并倾向于诠释为反对后期路德和他的继任者发展的信条传统。但是，尽管早期路德对神秘主义有明显的兴趣（这从他对匿名的《德意志神学（Theologia Germanica）》大力赞扬可以看出，该书与有争议的德国神秘主义者迈斯特·艾克哈特（Meister Eckhart）的作品极为相似），路德经常强调，人类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升到上帝面前（这也是他与亚里士多德神学争论的核心）。路德贬低地把这种倾向称为“热情”，即在自我内有意识地搜寻神性。
最后，与激进路德宗相反，路德和他的追随者从未否认自然法持续的事实。要不然，罗马书第1章可能意味着什么呢？
归根结底，这种诠释的多样性可能源于这样一个现实，即路德不是一位系统神学家，并且（同样）源于他的神学观点在他的一生中不断发展（因此“路德研究”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而兴起）。因此，对于人们希望提出的几乎任何神学主张，他们可能从其上下文中抓取路德的一段话并将其整理作为支持。但这只是经文佐证（proof texting）——在圣经诠释学的背景下，这种诠释方法经常被谴责。
毫无疑问，将西方基督教传统的一位伟人纳入到自己独特的神学或知识项目中总是非常诱人的。将路德视为被整个基督教传统遗忘（或压制？）的神学真理的先知，显然是一种越界的诉求。
但这种情绪很可能被证明与路德和他的追随者并不相干。既领受他们的话，就力求自己忠于所接受的传统，胜过那些利用传统的人——这表明他们将自己的神学理解为一个恢复过去的工程，而不是将信仰推向未知的未来。毕竟，新奇的事物从来都不是宗教改革的重点。
作者介绍：约翰·埃雷特 (John Ehrett)是Conciliar Post的执行编辑，该在线出版物致力于培养跨基督教传统有意义的对话，同时也是Between Two Kingdoms的专栏作家。他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目前正在路德宗神学研究所攻读宗教文学硕士学位。
译者：Julia
校对：Yashar
英文原文：Will the Real Martin Luther Please Stand Up? – Modern Reformation